近日,文学与文化研究公众号推出360环球在线注册魏建教授短访《与魏建教授谈百年前的“创造”与“沉沦”》。附访谈全文如下:
高照成:魏老师您好!您是我们本科时的中国现代文学主要任课老师之一。对于您当时在课堂上讲授郁达夫作为“零余者”和朗诵郭沫若诗歌时的情形依然记忆犹新。今天,我首先想问您的是,作为“创造社”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者,对早期“创造社”的骨干成员郁达夫,您最想说的是什么?
魏建:我想说的有很多,此刻,特别有感慨的是,我们要以“百年之后”的眼光来看待作为现代文学家的郁达夫了。1921年,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出版。这是郁达夫登上新文坛的标志,也是载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大事件。不过,这部小说集里的作品都是郁达夫在日本创作的。整整100年前的1922年,是郁达夫文学道路上又一个重要年份。这是郁达夫回国进行文学创作的第一年。也是这一年,他参与并完成了《创造》季刊的筹办。《创造》季刊是五四时期最有影响的新文学期刊之一。创造社作家纷纷从这个刊物上“突起”,否定和补充文学革命主张的唯美思潮、“颓废”思潮以及一些极为“先锋”的文学思潮在都这里掀起,与文学研究会冲突、与胡适冲突、与鲁迅冲突……许多新文坛的事事非非很多是从这里发难。这个刊物最早预告给世人的就是郁达夫。郁达夫还是创刊号最后的定稿编辑。创刊号上郁达夫的小说《茫茫夜》和论文《艺文私见》都是惊人之笔,给中国新文坛带来了很大的震动。从这一年开始,郁达夫已经跨入中国最有影响的新文学家之列。他的作品“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卑己自牧的人格,与鲁迅的韧、闻一多的刚,被郭沫若称为“文坛的三绝”。
高照成:郁达夫的创作,尤其是早期的小说作品,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看到起自身的影子;或者说是对其自身形象的一种想象性虚构。他也说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一般读者都对其这句话印象特别深刻,引用也特别多,对此您怎么看?
魏建:郁达夫说的这句话的确是一句名言,但不是他说的,只是他引用的。正是因为这句话影响特别大,被别人转引得特别多,传来传去,传成郁达夫原创的了。必须承认,这一句话确实是郁达夫终生不变的文学观念。郁达夫一生所创作的绝大多数小说作品,都类似于他的“自叙传”。这种“自叙传”的小说创作观念,在郁达夫那里主要落实为把小说创作的重心由客观外部世界向主观内在世界转移。历史的发展也一再证实了这一论断:“自叙传”小说作为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一种独特形态是以郁达夫为代表的。
郁达夫提倡的“自叙传”小说观念,以“自我表现”的文学主张为理论基点,以创作主体的主观心理情绪为中心,淡化了小说文体客观再现的功能,强化了小说文体主观表现的功能,主要是以展示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身边生活为主,通过主观自我的表现来揭示客观世界。郁达夫尤其侧重表现主人公的心境,大胆地袒露创作者的灵魂,甚至敢于对自己青春期的性心理作露骨的刻画。郁达夫“自叙传”小说的文体特点是追求小说创作者、叙述者和作品主人公三者的共在性和同一性。“自叙传”小说要求作品中的一切服从于作者的文化心态指令,多用“第一人称”叙述;或者虽用“第三人称”也主要取材于创作者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验;塑造与创作者身分和经历相似的人物形象,从而形成创作者、叙述者和作品主人公三位一体的叙述特征。“自叙传”的这种叙述特征,直接影响到郁达夫小说作品集中表现人物心理苦闷和道德忏悔的特有内容。
与之相关而很有争议的,是郁达夫小说的自我暴露。郭沫若说:“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为一种病态了。”在郁达夫小说中,的确存在着一种病态的创作现象,那就是他笔下主人公对他人过分地敌视、对自己过分地苛责、对周围环境过分地敏感、对自身不幸过分地夸大、对个人隐私过分地袒露,尤其是对人物变态性心理的过分关注和饶有兴味的描述。对此,学界有褒有贬,无论视之为病态的缺点,还是视为读者接受的某种优点,但都承认这是郁达夫“自叙传”小说的一个特点。
高照成:的确如此。这一点在其早期代表作和成名作《沉沦》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对于这部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必读作品,您如何看待?
魏建:《沉沦》是郁达夫的代表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在这篇小说中,看不到完整有序的故事情节,也难以概括出集中明确的中心思想,能读出的主要是一颗孤冷、痛悔的心灵。这篇作品一反小说中常见的时间、地点、事件和人物身分的介绍,因为作者所关心的不是外部世界,而是人物的内在世界。小说中所塑造的“他”,始终是在一个几乎“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里自审、自怜、自卑、自叹、自恼、自戕,最后发展为蹈海自尽。
为表现“他”的这个独特的内在世界,作者把小说中的事件都心境化了。在作品中,作者集中描述了三个场面:自戏、窥浴、狎妓。如果郁达夫想调逗读者,完全可以在这些场面中大作文章,或让“他在被窝里的犯罪”被人发现,或让“他’与那位洗澡的日本姑娘发生爱情,或详细地描写“他”嫖娼的过程。然而,这些本应曲折、诱人的情节在作品中都被淡化了,被作者强化的是事件对于人物心境的影响。“自戏”一场,作者着力于自戏后的恐惧;“窥浴”一场,作者着力于窥浴后的羞愧;“狎妓”一场,作者着力于狎妓后的绝望。作品中所传达的首先不是爱国主义思想,而是人物的“性苦闷”;贯穿于作品中的主要不是故事,而是人物心理和情绪的演变。
以《沉沦》为代表的郁达夫早期小说,几乎每一篇都在诉说中国留日青年学生的“性的苦闷”。这种对青春期生理苦闷情感的宣泄,越发显示出对中国传统伦理观念的有意对抗。作者在《沉沦》和《茫茫夜》等作品中所描写的一些内容,如窥淫、手淫、嫖娼、恋物癖、同性恋……在封建道学家眼里,实在是“大逆不道”。然而,由于郁达夫不是以欣赏和玩味的态度调逗读者,而是以严肃的态度正视“人”的自然天性,呼吁青年爱情渴望的天然合理性。郭沫若说,郁达夫“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直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郁达夫一反从没有人怀疑过的以“天理”否定“人欲”的人性观,大胆地宣告自然的“人欲”更是符合“天理”的。
个人简介:
魏建,山东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万人计划”领军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学术带头人,国家级精品课程负责人,国家一流课程负责人,教育部高校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山东省高校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任国际郭沫若学会执行会长,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监事长、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长等。出版学术专著7部,主编学术著作3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近年来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和一般项目各1项,协助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项,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1项,主持省级科研和教学项目多项。获得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第二位)、省级教学成果奖一等奖(第二位)、省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第一位)等省级以上教学成果奖共8项;获得教育部优秀科研成果二等奖2项(第一位1项,第二位1项)、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9项(一等奖3项,二等奖3项,三等奖3项),获得山东省社会科学突出贡献奖。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齐鲁文化名家、山东省高校十大优秀教师、山东省教学名师、齐鲁最美教师、山东省社会科学名家等。